很久没有这样,因为一段文字而落泪。
注意到秦嗣德这篇回忆母亲的文章,是年后上班的一个下午,阳光很好,办公室人齐却安静,偶尔响起的是或缓或急的键盘声,将椅子拉到窗前,偷享这冬日暖阳,随手捧起的是秦嗣德赠送的《诗选刊》,内有他的画作与随笔。
身为记者、编辑,看多了形形色色、风格各异的稿件,对文字,已经变得挑剔,秦嗣德这篇《母亲的生日》,语气平淡,文风朴实,却让我几次哽咽,掩卷而泣。
他说年少时的凄惶——
“家搬到公社驻地后,母亲没有工作,在公社家属队干临时工,每天收入两元零六分,跟基建队盖房子。她平均每日要挑百余担水,却从不歇工一日。我十五岁那年,母亲患上出血热病,多日不适只当感冒,坚持去上班。班上病倒,父亲带她到公社卫生院,才知得了大病,需马上转县医院。傍晚,邻居告诉我,母亲感冒生了小病去医院了,我只感觉母亲一定病得很厉害,却并不知其严重性。那夜深秋的雨伴着电闪雷鸣,我和两个弟弟无助极了,相拥哭了许久……”
他说母亲天性善良——
“她眼里看不得比她更苦的人,善待别人不分身份等级,无论对我们有用无用,只要能帮上一点,她即欣慰。遇到一些孤寡残疾,更是解囊相助。小时候我们家在北方小镇,有山东乡邻扒火车流落到此,被母亲撞见,因为他落魄和身患麻风病,乡邻拒不相认,唯母亲以诚相留。他很感动,回乡告诉家人,且满村宣说母亲待人无贫富之别,更不以貌取人。”
秦嗣德《 望山》180x98cm
他说相守的安宁——
“兄弟三人,我与母亲的缘尤深,因为聚少离多,所以每见母亲,她都有说不完的话。母亲喜欢说话,话题多在亲朋和邻居,听母亲说话,从没想评说结果,只是觉得坐在母亲的床边听她说话,心里踏实极了,是只有家才能给的祥和与安然,平静与宽容。”
他说离别的伤感——
“……进站上车,弟和我安顿行李,突然,我隔窗望见站台上,东张西望的母亲,我急忙奔下车,拉着母亲,她只是流泪不说话,我不知她是怎么进来的。车就要开了,列车员催我上车,母亲握着我的手,从手心里塞进我手心一小卷钱,我欲辩,她示意不要让弟弟看见,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说不出话来,我转头上车……”
……泪眼模糊中,往事纷至沓来——
在秦嗣德看似淡然的叙述中,生命中那些惊人相似的情景蓦然再现:被病痛折磨却强装笑颜的母亲,回回见了都要偷偷往我手心塞钱的姥姥……
秦嗣德写下这篇文章,是思念母亲,是贺母亲之寿,我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母亲,姥姥,都没有给我尽孝的机会。
单这一点,秦嗣德比我幸运千倍万倍。
秦嗣德恋家。
他说自己有两个故乡。日照出生,长白山下长大。
他说父亲出身不好。父亲的爷爷是地主,但在家乡东港区南湖镇,被划为地主的老爷爷口碑极好,年长的乡邻至今记得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一生爱读书,勤俭持家,扶贫济困,让这位老人在背上“地主”的枷锁后,仍得到乡邻的充分尊重,然房屋、财物、田地全部被没收,他的子孙过着一穷二白的生活却带着“地主子孙”的烙印,备受歧视。
莫言说,“故乡——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俗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对于秦嗣德,对于秦嗣德的父亲,以及那些经历坎坷的人来说,故乡,同样如此,爱恨交加。
出身不好让父亲一生谨小慎微、处处忍让,虽历经磨难却从不言放弃。迫于生计,秦嗣德5岁时,父母带着他背井离乡闯了关东。少小离家,秦嗣德对家乡只有模糊的印象,而父亲日夜动情地讲述,让他从小知道,遥远的关里,日照南湖,是他的故乡,永远的根。
秦嗣德 《流动的乡土》 248x230cm 纸本设色
“因为父亲的地主出身,我5岁时,全家便背井离乡闯了关东,投靠长白山下舅爷住的一个小山村。落脚小村,便逢灾年,那年的八月,长白山区下了关门雪,庄稼站在地里没有成熟就被雪埋了,从雪中收回来的玉米是橙黄色的,带着一种发霉的气味,吃起来难以下咽。但即使是这样的粮食也不能足供三餐。村里老户还有陈粮可以度日,而我们家可是饿起来了。生产队把玉米棒和玉米裤用粉碎机打烂后,用大铁锅熬成淀粉块做主食分给缺粮户,我们便以此和土豆做饭食,三餐如是。很多人也要靠填补些这样的吃食度日,我们家便是吃这玉米棒淀粉最多的一家。”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那发霉了的玉米、难以下咽的玉米棒淀粉饼,还有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深入骨髓的寒冷,永远留在秦嗣德的记忆里……
流离之苦锥心透骨。他说全家人到东北后,几番搬迁,幸而母亲待人热情,喜欢与人交往,“我们家无论安在哪里,都能处下相居时友好的四邻、分别时牵情的老街坊,家里总是人气十足,多年后的回访,犹如昨日相居一街,其情真诚温暖。”
1993年,父母终于如愿以偿——返回老家日照定居。此后,秦嗣德不断往返于学校与日照之间,亲眼目睹家乡“化蛹成蝶”,这座古老又年轻的海滨城市,让他越来越依恋。
童年记忆也不尽是苦涩,也有许多欢笑——“村子环卧在一个小山坳中,我们住的房子背靠青山,名炮台山,是父亲花19元的育林费加上自己的双肩扛起来的两间土房。院子里有两棵李子树和一棵山梨树。山梨树是父亲从山上挖回来的,直到我们搬家离去,也不曾见它结果。而两棵李子,依地斜势而生。因为我和两个弟弟总是爬上去骑着摇摆,花被摇掉,偶剩青果也早被我们摘食了,所以也未尝过它真正果熟的味道。”
秦嗣德《守望》180x96cm
皑皑长白山,粗犷又宽容,给少年秦嗣德以无限梦想与启迪——“我和弟们的少年时光,都是游陌于自然的山水之中,在黄昏的落日中,轻渺的炊烟带着我们的理想,融进那炫丽的晚霞……”
听多了悲欢离合,见多了人情冷暖,秦嗣德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忧伤。
他衣着朴素,神情安然,语速偏慢,他说祖辈的历史与辉煌,说父辈的艰辛与苦难,说孟良崮山区敬老院老人们的清苦与满足……
秦嗣德《霞光》 145x70cm 2007年作
他没有说自己在绘画路上的痛苦与煎熬,只说自己是幸运的:19岁时,邂逅画家袁武,由此改变自己的高考志愿;几经出入美院,受教于刘大为、李少文、田黎明几位名师;漫长的路上,得到了力华、守庆等良师益友培养与关爱……
“生活是艺术的常青树,不朽的歌谣,我感恩生活。”对故土、故人的眷恋与深情,让乡土文化逐渐成为他创作的主题,而多难又多彩的童年记忆,喜静、敏感、悲悯的性格,也成就了他与众不同的画风。
秦嗣德《静小幽远》
秦嗣德连续多年到沂蒙山区写生。他说带学生下乡实习,住在山东孟良崮山区的马牧池敬老院,敬老院老人们平均年龄七十岁以上,许多老人是孟良固战役的老民兵,为革命胜利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有些老人托出一帽子的奖章证书,他们在偏远清冷的乡村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喝一元出头的劣质酒,吃干巴巴的咸菜,穿老式的布鞋布褂,可他们个个神态安详,知足无比。似一弘清泉、一缕清风,秦嗣德和学生们在给老人们画肖像的同时,体味着久违的感动。在秦嗣德的笔下,这些满脸沟壑的老人们,朴素,憨厚,卑微却坚韧,有着阅尽人生苦难后的大平静,透着一种能净化心灵的温柔与肃穆。
“嗣德的水墨人物画来自他内心对朴素的向往,他对土地的感情、对农民的热爱远远超出了他对闹市的感知。”著名画家田黎明说。
当朴素成为一种大美,当一个人心底沉浸于善的境界,那么他的迎面而来的艰辛与苦涩,都将融为甘泉润泽心性。
朴素善良,乐观刚强,他说,这是父母给予自己最好的礼物。
秦嗣德《写生人物》 44x29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