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宽所谓“古图画”,松年所谓“古人左图右史”,无疑是对历史的追怀,当然,它们也同时表明“盛况”不再。那么,“盛况”从何时开始衰退的呢?上文提到,六朝时期出现了山水画,尽管它们在绘画领域所占份额很小,距离与人物画抗衡的局面极其遥远,但毕竟是以山水画的面目而不是以此前的地图的面目、或人物画背景的面目出现了。那时也出现了顾恺之、宗炳、谢赫等人的触及绘画艺术本质的理论著述,也许它们没有造成多大影响,但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到唐代,虽然对“画教”的鼓吹没有绝迹——只要认为绘画不光是绘画者本人的事,也会与其他人和社会发生关系,而绘画者需要对此种关系负责,那么“画教”类言论就很难绝迹——但对绘画实践领域的大局已无关紧要。王国维《中国名画集序》:“爰自开、天之际,实分南、北二宗。王中允之清华,李将军之刻画。人物告退,山水方滋。”指出了中国画在唐代开元、天宝之际发生的两个重要变化:一,人物画盛况不再,山水画取而代之;二,山水画分为南北两个宗派,王维(中允)为南派,李思训(将军)为北派。显著的结果之一是,“画教”让位于创作主体精神的表现。相应地,其中的诗意引起了诗人的关注。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题画诗之所以出现,乃是诗人在画中发出了诗的感情,因而便把画来作为诗的题材、对象。《宣和画谱》卷十一‘董元(源。按,此括号和源字系引文作者所加)’条下谓,董元所作的山水画,‘使鉴者得之,真若寓目于其处也,而足以助骚客词人之吟思,则有不可形容者’,正道出此中消息。”(《徐复观全集》,第四卷,第402、403页)
▲贾岛诗《郊居即事》
作者:李永忠
尺寸:35X23CM
可以看出,作为两个艺术门类,画与诗不是没有相通之处,只是这相通之处来得很晚,并且是诗一直在等着画;假设从《诗经》所收诗的截止时期算起,到题画诗的出现,诗等待了不少于十个世纪。应当提及的是,诗画相遇后,不仅诗人从画中看到了诗意,画家也从诗中发现了创作的材料和方法。北宋郭熙之子郭思辑录的《林泉高致》记有前者根据古人诗句作画的话。又,李公麟将杜甫作诗的方法移用于绘画,事见《宣和画谱》卷七。此类事例说明,诗画关系从诗单方面对画的等待和接触,发展为互动。
▲陆游《七月十四夜看月》
作者:李永忠
尺寸:35X49CM
上引王国维关于南北宗的说法大概来源于明代董其昌。董氏《画旨》:“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于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董氏南北宗的见解因准确地反映了事实而得到了相当普遍的认可。
▲欧阳修词《渔家傲》
作者:李永忠
尺寸:35X31CM
北宗的画家中,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系唐朝宗室(李昭道《明皇幸蜀图》,图5,画上题诗出自清乾隆帝),赵干是南唐院画家,赵伯驹、伯骕昆仲系宋朝宗室,马(远)、夏(圭)是南宋院画家。院画家是为皇室服务的画家,也常常被称作画工,势必被动从事绘画活动。宗室画家当然与院画家的身份有别,但既然同归北宗,他们的作品自然多有类似。明陈继儒《白石樵真稿》:“北派以大李将军(思训)为宗……所谓画苑画也,大约出于营丘。”又明末清初沈颢《画麈·分宗》:“北则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躁硬,为行家(即画工、院画家)建幢。”由于自身缺陷,北派并没有持续发展——“北宗微矣”。作为山水画派,虽然北派的画作不同于注重教化功能的人物画,但在诗意的欠缺上,二者并没有多大区别。进一步看,北派毕竟是被后人划分出来的,在北派活动的时代,其作品与南派作品混合构成了山水画的整体,这有可能分散乃至迷离诗人的目光,从而影响题画诗的活跃,甚至延迟画上题诗的进程。
图5 李昭道 明皇幸蜀图(局部)
南派以王维为宗师,后继者或文人、或隐士、或僧人,要之绝无院画家或画工。尽管南派人物的具体身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有着近似的文人品格。相信是因为注意到了这一点,董其昌梳理出了以南派画家为主要班底的“文人画派”。《画旨》:“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董氏的“文人画”概念来源于苏轼,只不过后者使用的名称为“士人画”罢了。苏轼《东坡题跋·又跋汉杰画山二则》:“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士人画的对立面是画工画,后者的特征主要是“形似”,所以士人画是反对形似的。苏轼《书鄢陵王主薄折枝二首》其一:“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通过诗与画的对比,得出诗与画本当不二的结论。又,《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指出了文人画宗师王维的特点在于诗画相融。王维本人几乎也触及了这一点,其《偶然作》之六中说:“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过,王维只是说他兼具诗人和画家两个身份,而大概没有意识到二者在他身上是相通的,至少他没有表明。尽管如此,一个人兼具两个身份的说法却准确预示了后来绘画发展主流的主体特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