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意取象——中国山水画转化自然的意象造型方式


文/赖铁聪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8-03

 应物象形是中国画重要的一种方式,说明形象在绘画中的重要位置。随着画谱的出现,形象变成符号,失去了生气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当然,中国画取象的方式与西方绘画有所不同,重视观察与体悟,强调画家的主观意识,即以意取象。本文从前人画论中对形象的论述,试图梳理出中国画家转化自然形象的方式。

一、对自然的观察与体悟

宋代董逌在《广川画跋》中有一段对北宋画家李成的论述:

观咸熙画者,执于形相,忽若忘之,世人方且惊疑以为神矣,其寓有而见耶?……其于山林泉石,岩栖而谷隐,层峦叠嶂,嵌欹崒嵂,盖其生而好也。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则磊落奇特,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他日忽见群山横于前者,累累相负而出矣。岚光霁烟,与一一而上下,漫然放夫外而不可收也。盖心术之变化,有时出则托于画以寄放,故云烟风雨,雷霆变怪,亦随以至。方其时忽乎忘四肢形体,则举天机而见者,皆山也。故能尽其道。后世按图求之,不知其画忘也。谓其笔墨有蹊辙,可随其位置求之。彼其胸中自无一丘一壑,且望其洋响若,其谓得之,此复有真画者耶? 

这段描述,道出画家作画的动机、观察的方法、作画的状态。画家先要爱好自然,对山林泉石,层峦叠嶂等自然景致观察细致,有发自内心的情感,“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这种情感日积月累藏于潜意识之中,渐渐地成为他人格的一部分,直到某一天,被某种陈列在眼前的景致所激发,濳藏于内心的情感禁不住从胸臆中涌出,“盖心术之变化,有时出则托于画以寄放”,这个时候,透过他的笔墨,自然万象皆可流出于笔端,画家创作的过程中却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画家本于自然的观察与体悟,通过吸收自然美,把它融入主观,与画家内心的情感激荡相交融,从而构成意境,并达到借景抒情的目的。所以能够合乎“天机”,“尽其道”。

在观物的方式上,中国画家重体悟,多采取移动的、游的方式。 “细细看,面面观”、“看得透,窥得穿”。游山玩水,要从山下看到山上,从山前看到山后,要“遍而察之”,充分饱览大自然的美。这种方式郭熙有很好的表述: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而得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数十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

对特别的形象“因惊其异,遍而赏之”,要 “深入其理,曲尽其态”,通过饱览沃游与深入的观察将自然万象罗列于胸中,总结出自然的规律。画家在对自然美的观察、钻研与体会之后,找到“心”所取资的“物”,“默与神会”,使心与物相互契合,将存于胸臆的形象转化为画面形象。

郭熙说“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饱游饫看”是中国绘画观物的主要方式,多看多感受,一方面是涵养心胸;另一方面是对自然万物“理”的认识,掌握客观的与反映客观的规律。画家面对自然,关注的是在形似之外的大自然的生命精神,是自然客体有别于他物的生长规律,是自然事物“自己如此”的原因。画家正是在对自然美的观照中,把握住山水的特质和精神,产生美的冲动,激发出创作的欲望。

二、意象与自然形象的转化

画家对自然的感受与体悟,只是进入绘画的初级阶段。最终目的是要通过描绘艺术形象以表达情思,因而,要对自然形象进行观察与转化。山水画初期的精神是写实的,但写实并不等于再现,而是一种身临其境之后的背写。中国画家总是采取一种游动的、默记的方式观察自然,通过目识心记积累素材,在观察与描绘自然形象方面显得更加自由,描绘时带有极强的主观意图。

自然景物本身外在的客观“形似”并非画家面对自然的目的,画家总是以主观情思融入自然景物之中,强调“以意取象”、“以形写神”。荆浩在《笔法记》中记述他画松的过程和方式时写道:

太行山有洪谷……皆古松也,中独围大者,皮老苍藓,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成林者爽气重荣,不能者抱节自屈,或廻根出土,或偃截巨流,掛岸盤溪,披苔裂石,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

荆浩有感于松树的独特,做了充分的观察与描绘。但是,所画之松仅得其形似,并未表现出松的精神气质。得石鼓子言:“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 提出了取象的要点在于得形象的内在气质,强调要描绘出物象的个性特征。“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写物之形,重在对于客观形象生命特征的概括与强调。

……夫木之生,为受其性。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如密如疎,匪青匪翠,从微自直,萌心不低,势既独高,枝低复偃,倒掛未坠于地,下分层似叠于林间,如君子之德风。有画如飞龙蟠虬,枉生枝叶者,非松之气韵也。

画家通过对“物象之源”的观察与体会,总结出物象的生理规律,再注入画家的情思,把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如将松喻为君子,赋予松树以更高的精神内涵,其神、气韵乃是“我”心之所寄,是主观的精神融入客观物象的结果。这种比兴的手法在中国山水画转化自然形象的过程中经常被使用。,这也是中国山水画以意取相的体现

山水画以提高心灵境界为最大的乐事,形相并不是表现的主要目的。山水画家以心接物,借物出心,要求“丘壑内营”,这种内营的丘壑是已经被主观融会了的自然美,画家融会的过程,须兼备自然美的自相与类相,即要求对自然美的个别与一般进行概括。因此,在观物的态度上,画家更加关注的是物理、姿态、神气的理解上,采取目识心记的方式,仔细地体会描绘的客体运动变化的规律,把自然的美作为主观情思生发的媒介,使自然美转化、升华为艺术美。

画虽状形主乎意,意不足谓之非形可也。虽然,意在形,舍形何求意?故得其形者,意溢乎形,失其形者形乎哉!……彼务于转摹者,多以素纸之识是足,而不求以外,我其能图耶?既图矣,意犹未满,由是存乎静室,存乎行路,存乎床枕,存乎饮食,存乎外物,存乎听音,存乎应接之隙,存乎文章之中。一日燕居,闻鼓吹过门,怵然而作曰:得之矣夫!……

明代王履的这段心得,提出了形与意的关系,自然形象与画面形象的化的方式,画家在自然中摄取景物与形象,取其精神,存于胸臆中,再与自我情感相交融,最终于笔端流出,得出气韵,引发情思。 

中国画观物与表达的方式比西方绘画更自由,正因为所有的形象都写满“我”的色彩,画家可以根据需要做夸张与处理, “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只选择最能体现客观对象的精神、气韵的特征进行描绘,舍弃其它繁杂的东西。形是根本,意是主导,强调“以意取象”的方式。

古人注重对于现实生活形象的观察与描绘,但其终极目标并没有定位在对形似的刻画。他们面对自然对象时所看到的是勃勃生机,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赋予自然生命以更深层的涵义。自然客体的形象是画家依借的对象,传达的是画家个人的精神气质,因而在山水画中总赋予形象以人格化的精神内涵。

宋代郭若虚将图画概括为“心印”,并解释说:“且如世之相狎之术,谓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又说“矧乎书画,发于情思,契之于绡楮,则非印而何?” 其所说的正是绘画是以心印物,是物与我之间的相印,是心对物的气韵神理的体验。此说可以作为中国画以意取象的方式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