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友人寄来了一盒月饼和一捆毛笔,月饼是有着天下第一财神庙之称的杭州北高峰灵顺禅寺供奉的,馅是素的,皮是酥的,一层一层,苏式的,切开一个,松脆中有紫薯的味道。笔是云艺笔庄的,刻着“山湖居赠晓峰兄用笔”的字样,有只大提斗的笔身是斑竹做的,一圈一圈的竹痕,像泪,素洁的笔头让人不忍蘸墨。吃了月饼,把玩着笔,心情变得淡然起来,许多纠结的情愫竟莫名地释然了。有些欣喜,又有些惶然,欣喜于一夏的杭州情怀可能就此走出,惶然于自己的健忘,那么多的美好记忆难道就此割舍了?这算不算是对那座城市和那段经历的一种背叛呢?距离是种奇妙的东西,当你离开一个地方时,许多鲜活的人、事、物会随着距离的推远而变得灰淡起来,相反,随着距离的拉近,一些尘封于另一座城市的凝固记忆会慢慢融化,有了温度,也有了生命。如同铁轨上飞速倒退的景物,离去的瞬时变得渺小,飞驶而来的则逐渐清晰高大,跨过两个省、两个市、两个县、两个镇的界桩,一片陈旧的土地在消隐,一些崭新的体验在生长,许多沉沉的未知在等待······
《陈洁仪》 225×225cm 2016年
人生中总有许多篇章,无论某一段如何精彩,总有走完的一天,昨天终究会被翻过,明天也终要坦然面对。无止境地纠缠于过去,于情于理都是极不客观及不理智的。就自身而言,昨日的我已非今朝的我,环境、心境都变了。在屏幕上翻看从前的照片,再望望镜中的自己,会惊觉二者反差竟有如此之大,它体现在生理上,也体现在心理上。对别人而言,生活在继续着,他们有自己新识的友人,有新添的更加有趣的话题,偶尔的回想或许会带来短暂的伤感和怀念,但也只是瞬间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模糊并最终淡化在他们的记忆里。对环境而言,住过的屋子,走过的马路,嗅过的花香,听过的乡音,淋过的秋雨,都会再次进入别人的感受里,它们也在继续容纳着、润泽着、浇湿着新的路人们。也许在它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我的存在,毕竟千千万万的游人曾与他们在各种情形下交集过,有谁会在意一个匆匆过客呢?去的终究去了,人生不可能重复,过去也无需再去打扰。就像告别每一个曾经熟悉、依恋、爱慕过的地方一样,有些人,有些物,有些场景会一直铭刻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是擦也擦不去,刮也刮不掉的坚实与牢固。多年后的某个时刻,它们会被取出来,在煦暖的阳光里,在温柔的灯光下被反复擦拭,将埋藏其间的种种擦得崭新明亮。
《德峨的生活》 215x150cm 2017年
它的明亮里有我的球友,有他们生动真实的面孔;有我的恩师,有他严谨治学的高尚操守;有我的师母,有她慈祥乐观的生活态度;有我冬夜里裹衣读书的藤椅,是它与热水袋伴我渡过了漫长而枯燥的论文收尾与整理工作;有楼下的篮球场,四年来多少的汗水、快乐、烦恼都抛在了它的身上,没有雨的下午,我们日日厮守,不离不弃;还有钱塘江那宽阔的身影,江上排船那长长的队列,江堤上时高时低的水位线,江中时没时现的那棵树,以及夜深时两岸灯光的美丽倩影。苏堤上长长的漫步,断桥上盛开的桃花,湖滨里荡漾的水波,有十里荷花盛开在暑日里,有满城桂香飘溢于秋风中,龙井的新茶、梅家坞的蚕豆、浴鹄湾的青坡,所有的这些,仍会活在记忆里。再不见雷峰塔前放生池里的寿龟们,再不见太子湾公园里如画的郁金香,再不见花港成群结队的红色锦鲤,再不见清波门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钱塘江畔观看烟花的人群里,吴山夜市上拥挤熙攘的嘈杂里,联庄一区灯影栉比的饭馆里,已不再有我,如同这座城市里众多曾经熟悉又被淡忘的面孔一样,我也注定会被遗忘,在这些地方,会有一些新人重复这样的故事。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被熟悉,或许几年之后,又再被遗忘。只是再没有了那些好吃的杂粮果子、梅菜扣肉,那由难以入口到逐渐变成美味的西湖醋鱼,那南方特有的长条茄子,那每日摆在桌上的一碟青菜,一碗白饭······
《德峨的夜》 215x190cm 2017年
写这篇文章时,窗外树上的石榴还只有茶杯口大小,嫩绿嫩绿的,如今已长成小碗口大了,粉红粉红的,红的这样艳,艳的感觉不太真实,它们张着嘴,捧出一堆更加亮红、更加剔透的籽。此时的杭州,在树影绰约的西湖畔,桂花应该香了。
卢晓峰
2011年9月16日结稿于边河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