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哲学是生命的哲学，中国的艺术天生便有着一种生命性特质，牛文娟的花鸟画艺术中潜藏着一种生命的超越，即在“静”中，超越狭隘的自我观照及生理欲望，无碍于表象而后归于宇宙生命。其看似大受西方艺术理论影响的花鸟画创作中，实则饱含浓厚的东方古典哲学意味。
《盛夏之夜》35x35cm 绢本设色 2014
在这个健动不止、生生不已的宇宙空间，中国艺术家以自我生命体察万物，与万物来回往复地交流生命情感，从而获得艺术性审美体验。庄子的哲学是中国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其中“今者吾丧我”、“堕肢体，黜聪明”等重要理论于艺术而言，是达到美的观照的条件，是“心斋”与“坐忘”的具体内容。人比之于犬马走兽，具有超越性区别，人能够通过理性的、逻辑的思维对事物进行分析、判断、权衡、思考，并能动地改造世界。犬马走兽和人都有生理上的欲望，犬马走兽不能通过理性对这些欲望所引发的冲动进行抉择和控制，而人一旦感受到了欲望给内心带来的奴役感，便会促使其产生反思行为，并或采取相应行动对欲望进行消解。人们一旦通过消除的方式解决了“体”的问题，那么“用”便不成立了，那么人的精神上便获得了自由。庄子言“离形去知”，不仅摆脱欲望，还让欲望不能得到“知”的推动，从而成为冲动产生的动机，离形了，去知了，剩下的就是“循耳目而内通”的纯粹的认识状态，这便“虚”“静”了。
《孤心》 36×36cm 绢本设色 2017年
虚静是中国美学中艺术生命体验的发端，宗白华《美学散步》中说：“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静穆与飞跃虽然可以被看做是艺术的两元，但这两元并不是绝对对立的，动静相依，亦能相互转化。牛文娟的花鸟画作品清新典雅，秀逸并蓄，画面大多以幽美为主，给人以宁静而愉悦的审美享受，但其画面形式既严谨又活泼，画面整体显得幽美深远，一种生命的动态在“静”中生出。如作品《爱情宣言》，画面色调深沉明丽，整体色调偏冷，以蓝绿色调为主，蓝色在光谱中波长较短，频率较高，所以具有一种天然的幽深质感，这幅作品画面色彩表现以营造幽静感为主，从画面传递到我们眼球的主要色调波长约在420-500nm之间，这便令我们的双眼有着极为放松和舒适的体验。画面背景由抽象的深色块面构造出一种理性的秩序，几组蓝色调和绿色调的叶子共同分割画面，支配着整个画面的平衡，也支配着画面形式上的视觉传递，这幅作品原本应当冷寂空泛，静穆至极，但画家迁想妙得，别造灵奇，以稳定和不稳定的抽象“线”的几何形体和鲜艳的“点”的花朵嫩叶的颜色打破画面的冷寂，令整个画面看起来具有深静的美，却又不会过于凄冷，表达出了一种理性的、安静的爱情主题，那是一种深沉的宣言，就像聂鲁达的那首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爱情宣言》 40x100cm 纸本重彩 2018年
封存在心中的爱情，是静默的，“我”当“你”已经死了，但“你”依然是心上的光，正如画面中的亮色的“点”一样，分布在“我”的静默中，那洒落于画面的小白花，正如天上的星星，明亮却触不可及，只能思念。世界上再安静的爱情也是热烈的，“我”对“你”的爱意在心中跃动着，蓬蓬欲发，却极度克制，只能在心中向同样沉默的“你”宣言，“我”在客观世界中守着一份寂静，“我”的主观世界却生意盎然，正如牛文娟一贯的创作风格，守于静而生情，画面静穆中跃动着生命，观其每一幅花鸟画创作，在冷寂之中，都可见出生命的宁静美好。我们可以从已经完成的艺术作品反观画家创作时候的状态，只有以一颗虚静的心去体验生命，倾泻感情，才能创作出这般深沉恬静的作品，才能将感情传递到观者的心中。
《月光曲》150x150cm 绢本设色 2018年
月光曲（局部1）
月光曲（局部2）
再看其作品《月光曲》，画面静雅，色墨清微，她并没有对画面中的鸭子进行如何写实的具象描绘，而是将鸭子的动作、状貌、神态进行了意象处理，其中透露着丝丝冷峻的抽象色彩，白鸭的形体刻画明显较方，画面除了构图上具有理性的构成意味，每一只鸭子的身体也具有此意味，每只鸭子的动态都有或大或小的区别。时间本无踪迹，也没有具体形象，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并不能为人们直接指示，于是中国人便借具象的生命对抽象的时间进行观察和认识，令时间成为观察万物的固定参照系，时间永不停歇地流逝，生命永不休止的变化，在我们可认识的范围内，没有一刻时间处于停止状态，那么也就没有一刻生命不在变化，时间的律动紧密关联着生命的律动，绘画作品是非时间性的，在非时间性的绘画艺术当中，体现出生命的律动，各代画家使尽了浑身解数，此处不一举例，我们看牛文娟的《月光曲》，在静止的画面中，人们体验到了某种跃然欲出的生命感，这种生命感正源于每只鸭子不同的动态，我们观察到的事物并不准确，事物在时间的流动中一直连续不断地呈现着不同的殊相，每个殊相都是独立的，我们观察到的事物，是这些独立的殊相连贯出现而所构成的集，事物恒常的存在也正是这种集的存在，正如这些鸭子，真实的鸭子前一刻的殊相和后一刻的殊相是不同的，它们的每一个举动中都包含着无数殊相，绘画艺术正因为它的静止，令它具有了一种切面的特性，能将殊相凝固成一种永恒，鸭子的不同殊相映射为画面中不同动态的鸭子形象，画面刺激人们的视觉，能够唤起人们将动态串联起来的想象力，令人们仿佛看到鸭子正在月下嬉戏，这也是一种来自于静止的生意。
《流年》 45x60cm 纸本重彩 2020年
《淡妆》 45x60cm 纸本重彩 2020年
牛文娟对艺术有着独特的理解，在于长期养成的艺术心理定势的作用下，她擅长捕捉生活中的美，也擅长看透物象的本质。她有着一颗艺术的兰慧之心，通过虚静之心体察万物，将自身生命代入自然生命，在唯一的宇宙时间中，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创造出一个隔离于现实的精神世界，以精湛的艺术技巧将“秀”与“逸”兼备于其创作之中，实现了物理与画理的结合与转换。在她的绘画创作中，多见大面积团块与线面的构成和冲、破、流、融、泼洒、积撞等技法的表现，其画面营造既包含有工笔的细致，也有传统没骨的婉约与现代没骨的放逸，语言丰富且形式多样。如作品《孤心》当中对于孔雀的描摹极为秀婉传神，而作品《流年》中花瓣的撞粉撞色却令画面产生一种“逸”的质感，偶然性的巧妙把控让画面平添了不少别致的视觉“嚼味”。其没骨花鸟作品《淡妆》，对景物的具象刻画结合着抽象元素，令画面呈现出一种现代感。作品《育苗计划》中，“S”形扭动的构图形式产生画面动感，麻雀的形态各不相同，散落于画面，构置均衡，刻画细腻传神，富有生命节奏，而整个画面又是“静”的铺陈。“动者静之基”，中国哲学认为真正的静，是建立在动态之中的。换而言之，观牛文娟的花鸟画作品之静而得之生，她的花鸟艺术具有守静而生的生命性特质，耐人寻味。
《育苗计划》 180x119cm 绢本设色 2020年
2020年9月于虔州
（罗春辉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博士，《大观·美术与设计》副主编，赣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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