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少俨 | 竹上馆记


文/陈元霖
来源:艺盘      时间:2019-11-30

春花秋月,千古吟咏。而襟怀各属,只眼别具者,盖性灵器宇之迥然有自也。凡人人殊,凡物物异。花即花,此或其本来,花非花,此或人之移情寄之焉。是故有草木竹石寓诸君子之谓也。少俨兄胸次夷旷,情致高朗,精丹青,亦谨于丹青。操业若此,遂由鲁而京,于荣宝斋画院教授为业。少俨酒豪,余亦喜饮,而豪远逊,酒兴共酣而声气相投,未数日已类神迹交契十数载矣。想见“缘”之一字有不可言说之妙。因嘱余名其室,余亦乐而受之。其所居为层楼之上,下有疏竹,萧然一碧,遂以“竹上馆”名焉。竹之为物,虚其心,实其节,偃仰不屈,风雨自砺,四时同颜,群立不倚,或可谓君子之色也。入其室,次序井然,器用多旧物。少俨云:“物以用重,养气益重”。四壁花木鱼鸟之属,则少俨之心迹也。工以达意,逸以传情,笔致劲爽,风神远出,令人见之即生挂于吾家壁上观之想也。几间置一琴,此少俨挚友也。泠泠七弦,丁丁一木,寄傲何须箫管,神会宜有元音,指拂焦桐,江湖自远,目送飞鸿,林泉愈近。当此,少俨化为琴,抑或琴化为少俨,不知也。凭窗一望,满园花木滋荣,生气叠溢,畅神无已,天外云卷云舒,任运自流,了无滞碍,此即少俨之神思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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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鸟四条屏》  130x26cm  纸本水墨  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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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声》  40x55cm  纸本水墨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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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秋趣》  41.5×29.5cm  纸本水墨  2018年

序:采松

西坡上,曹操和他的两个儿子曹丕、曹植正在采松。

丕在松树上采枝,枝挺叶碧,疏而有密,而大树巍然不动。植手举小砍刀,一下一下,枝子从树上落下。丕在地上捡枝。曹操捻着胡须说:“小儿与老松,画也。”此时,松风吹过,传来大雁南飞的声音。曹操说:“已够几锭墨了!明年雁归时再采它一回。”


夕阳西下,曹府的院子里青烟四起,他们在烧松制墨……待松烟烧出,聚起烟与胶,再辅以早已准备下的丁香、麝香,一锭一锭的墨块便制成了。

曹植在《长歌行》一诗中说“墨出青松烟”,真是实践出真知,诗里头就已是烟云了!曹丕偷懒没有上树,便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个故事是我看《长歌行》时编的,情节是虚构的,时节可都没错。关于制墨的复杂程序,三国贾思勰《齐民要术》中有记载,并强调“合墨不得过二月、九月”,二月与九月,正是松枝浓郁之时。古人做事真是讲究。

曹植在西坡上采松,赵少俨在东书房研墨——今天人的文化生活是站在无数巅峰之上,“墨出青松烟”还只是材料,“墨分五色”才是文化,而理解中国文化最好从材料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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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 宋 刘松年《撵茶图》

赵少俨看着“二玄社”的文同的墨竹,他说:“墨分五色不是浓淡干湿枯,墨分五色其实只分浓墨和淡墨,文同的墨竹就只有浓墨与淡墨,浓墨里面再分五色,淡墨也一样。我前几天去看一个展览,心凉了半截,那么大牌的画家却在用墨汁,墨汁它只是个颜色。”

“浓淡干湿枯”是后人提出来的,已经偏离墨分五色的原义了。

赵少俨的画案简洁,文房讲究,是讲究不是豪华,一方上好的砚台被他极为珍爱地放入木盒中,另一方正在使用,两锭墨摆在手边,画画的时候,研磨几分钟,墨色就出来了,凑上去一闻,是“墨出青松烟”的香气。

“要用真正的麝香,它里面的胶是鹿胶,采集松枝烧出来的烟制成的。”赵少俨拿着一小锭墨说,“外面这层薄薄的金粉不是土豪金,它可以醒墨,研磨出来的墨无比滑润、爽透!砚台也很重要,如果砚台是假的,就研不黑,研墨不是摩擦,这个‘研’是从砚台的汗毛孔里发出来的。”

笔和纸就更有意思了。据说在制笔胜地湖州,山羊要喂桑叶,它的羊毛就与吃草的山羊不同,做出的羊毫柔软滋润,适宜书写。桑树皮也是上好的造纸原料。“我小时候在农村里,有个老先生教我画画,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宣纸,我爸是造纸厂的,但他们不生产宣纸,他后来搞到一刀宣纸,我说这软塌塌的能画画吗?后来老先生告诉我,这宣纸吃墨,而且上上颜色也不会洇出来,我那时才知道宣纸这么神奇!是因为材料喜欢上了画画。”

入室:高兰还是低兰

赵少俨家的防盗门两旁贴一副对联,横批是“满庭芳”,这是中国人对文字的想象力。

满庭芳是中国诗词中最著名的曲牌,也是历代画家们经常拿来入画的一个题材,赵少俨也曾经画过满庭芳的花鸟册,形式谨严,传统味十足。文字的杀伤力远不及一幅画。他家会客厅的书案之上挂着一幅画,是霍春阳的兰花,配这画的是李叔同的字,刻在两条旧木上,看不出做旧还是真旧,但意境确实出来了。

有客人来了,赵少俨说,为弘一法师的字配的这画。不知道霍老师听到这话怎么想?是怠慢还是敬意,能配李叔同的字,我想还是敬意吧!

“勇猛精勤无退转,光明相好以庄严”。我看着这副对联,换成竹子,太硬了。换成梅花太瘦了。还是兰好。兰是君子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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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赵孟頫兰石图  纸本水墨  21×42cm

最早的兰花君子是屈原,传说他想创造一种政治制度,就在园中遍植香草,并以美人来比喻香草。“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这是兰。兰入画之后,绘画史的兰花几乎都是修长的了。

宋代马麟的《秋兰图》,几片叶子两瓣花,像是露出半条玉臂一个浅笑。赵孟坚的兰花,身姿纤细随风舞动,颇有“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之感。到了元代赵孟頫,他的兰终于有了一种放下身段的亲和之气。而在明人文徵明与仇英那里,兰的叶子太长了,风一吹,都有芦苇伏地之势了。

写意的兰只剩下精神了!兰的绘画史,也是兰的精神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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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写生册之一   纸本水墨   30×42cm

赵少俨的兰花与古人迥然不同。倒不是要刻意不同,是他从现实感受的信息不断纠正他的认知,不一定只有修长的兰才有兰的精神。

家里养的那几株兰花,矮矮的、胖胖的,却自有一种内在生命的冲动。他的笔下也多是这样的兰花。他除了画丑兰,还画兰的根须,只有两三片叶子的幼兰有着比其本身大几倍的根系,肥壮虬曲,显示出生存的努力。与挂在他房间的那株兰花一样,共同特点是,都有一种发乎自身生理机能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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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写生册之二   纸本水墨   30×42cm

我觉得他找到了植物的韵律。他在纸上演示了一株兰花的画法:在宣纸上画出一个叶子,中锋用笔,含着一口气推上去,转折处也是中锋,一口气一个叶子,颇具力道。画兰花最考验笔法。在表象上有虚实、前后、上下、大小、明暗的关系,但彰显力道的就是这笔笔中锋。

理法对了,笔法就有的放矢了。赵少俨是从宋元理法切入的。宋画在自然与艺术的平衡点上到达一个高度,将笔墨用在表现一种统一而又真实的境界上,这些都根植于宋人对物象那种幽微的体察。而到了元人,他们是在表现自我上又迈进一步,倾向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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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写生册之三   纸本水墨   30×42cm

赵少俨是写意画家中的技术派。他曾经在一个艺术机构做了10年培训,表面上看都是培训最基础的技法问题,把一株兰花、一只小鸟转化到画面上,就在这反复中实践着理法的核心,他说“画兰是画兰叶,画竹是画竹枝,画梅是画梅干、梅枝,画菊是画菊的叶”,他说这些时,有一种发现的快乐,其实这是10年之前就解决了的问题,他没有说出的其实是更深一层,那就是发现了蕴藏在每个动物、植物体内的动态和韵律。

这就是理法的核心。矮兰也有矮兰的美,不是它要长成这样,它只是努力保持自己的生命,结果却是这样的和谐与超乎寻常的美。

如果说早期这样画是不自觉,那么现在赵少俨加深了这一印象。他尊重看到的现实,把那些矮兰和胖兰收入笔下,越来越有把握地拉开自己的架势。那些粗硕的叶子就像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拼了命向上,一扫精神上的孱弱。

他的兰花,使人低下头来,看到自己。一株兰花,于画面中心咬住,又在细节处做实,枝、叶、花瓣都是中锋、淡墨的变幻,一笔复一笔,每一笔都在求变,花蕊是随意的轻点,是浓墨,画龙点睛。这样长成的兰,草根、家常,但毫不猥琐,大有进取的锐意。

2013年的一株《幽兰》被霍春阳看中,后来赵少俨成为霍老师的博士研究生,也因为此画使二人在艺术上亦师亦友。

展腰:折回一枝梅花

岁月忽已晚。好像晚明的线条,气数尽了。

梅花给我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它了,如今看梅花开放,好像苍老的记忆。应该是前人留在身体里的基因。艺术史的梅花复活了,那是最具东方精神的人格,隐逸的、深远的,悬崖百丈冰的峭拔。接近禅意了,但始终抚慰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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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  41.5x39.5厘米x2  2016年

古老的东方有一座梅园,听,梅花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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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  纸本水墨  41.5×39.5  2016年

推开古旧的柴门,一只喜鹊惊得飞起来,盘桓了许久,落在了一株白梅树上。这不是宋徽宗的《腊梅山禽图》吗?跟在画里的一样。梅花的气质是隐的,向后退,一种精神上的矍铄跃然纸上。徽宗也很满意自己的这幅作品。有一天,他看到杨无咎的梅花,觉得野气,但极其有精神,他评注两个字,“村梅”。杨无咎不敢反驳,但心里暗暗看不上徽宗的梅花,画得那么像干什么?倒是同代人吴镇的画,杨看了直点头,觉得磊落。然而,他们的梅花都没有王冕的有名气,但是宋朝人看不上王冕,他炫技。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一天,月光照到了赵少俨的书案上,也照在了旁边的苹果电脑上,这小子正在编写荣宝斋的梅谱呢!宋徽宗、杨无咎、吴镇、王冕,还有几个佚名的,都被他收编进去了,眼光还算不错。胆子真够大的,竟把自己的梅花和古人的放在一起了,还在古人之间分个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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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褪去了。真实的梅花在哪里?

一种在越山。

一种是盆景。

一种是山里折回一枝梅。

这是今天人看到梅花的全部可能。赵少俨曾经去越山看梅花,“大部分梅树都是嫁接的,老梅已经很少见了,在那里看到一棵几百年的老梅树,很古意,真正从骨子里头枯瘦,开花并不热闹,但有本身的气质在”。他觉得,会画梅花的画骨,不会画的画肉。

梅花外形上枯瘦,主要靠枝干的穿插来造型,没有极强的写生和构图能力画不出来。赵少俨拍了大量照片,去研究梅花的生长性,从枝干花瓣的细节处去体会它的外形和韵律,从老干内里发现那种生长的倔强,是如何向外生发成枝的优雅、花的轻柔。

从意念上落笔,往往就有了一定的高度。一株老梅,外形到精神的那种统一,就靠意念去体会。

他在山东老家的山上有一个清静的房子,每年寒假都会回去小住,一回去,朋友就会把他盆栽的老梅树搬来。传说,华光老人也是把山里的野梅移回家中,开花的时候,就把梅树移到床前,日日观察、体会,终于悟出画梅的真理。这就是流传至今的《华光梅谱》。只有神仙起居法才能得到华光梅谱。

赵少俨从山里回来,凭着意念构建自己的梅谱。如何经营位置,如何画出枝、老干与枝干的转换,一边画一边总结经验。

在梳理梅花的绘画性上他做得很扎实,特别是去年编写荣宝斋《墨花墨禽》画谱,在编写过程中,他对梅的画法做了深入解析,并把古人的画谱放在一起对照,得到很多新鲜的体会——每个时代的画家只能画出他所在时代的梅花,在向古人学习时,不但要学习技巧,还要注重体会古人如何把自己的个性投射到作品中。特别是画梅花时,技术不要走得太快,要注意牵引着自己的情绪和感受。

他的茶几上的这幅梅花,造型来自于一幅宋朝佚名的名画,笔墨也是从传统来的,在枝干的衔接处还有一点生硬,但他在努力画出自己的感受。

他用从古人那里得到的审美训练来观察梅花。即使是梅花的盆景也蕴含着奇异的生命力。人为修剪使梅枝更具动态,极为奇崛的外形恰是十分的内在平衡。画家就在于找到这个冲动,老干上的疤痕、短枝的怒胀,都预示了能量的无穷无尽的形态。从梅花中吸收到这种能量,会以同样的感受融于笔端,笔下也就自然有了梅意了。

他有一些构图很现代的梅花,以短枝入画,却获得了沉潜隽永的艺术效果。在空间处理上,他加入了西方现代造型的创作方法,使画面努力呈现出符合现代人审美的意趣。他近几年的尝试,越发能够化古为我,冲出画谱和套路,有了即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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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庭落寒影  纸本水墨  61×35cm

他正在画的一个小画,白釉瓶上一枝新梅,细小的梅枝也是干枯虬劲的,四周都是留白,小小一瓶梅,竟也“瘦漏透皱”。这幅小画里,我看到他的心情了。我觉得,他正在将公共技术转化为个人技术。原本只是心里的一枝梅花,却好像刚刚从山上折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