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说,
梵高不懂中锋用笔,
一定会被笑掉大牙,
傻帽啊!
而如果有人说,
赵孟頫的书法线条圆厚,纯中锋用笔,
你一定鸡啄米点头,
行家哈。
(图一:梵高作品 图二:赵孟頫《秀石疏林图》)
傻帽与行家,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因为中国书画与西方绘画
是两种不同的评价体系,
其线的功能也是不一样的。
西方绘画的线是结构线,
把描绘对象的轮廓勾勒出来就OK了。
没人去追究是中锋还是侧锋,
是顺着画的还是倒着画的,
更不会进入到线条内部去追究些什么东东。
(米罗,西班牙现代超现实主义画家,作品充满异想天
开的童趣、儿童般的直觉想像力,天真无邪、质朴可爱)
中国的书法与绘画则不同,
它的线除了起结构的作用,
比如,画棵树要像棵树,
画块石头要像石头,
写个“大”要让人认得是“大”之外,
还有一个叫“笔墨”的东西。
比如说,何绍基的这个“沙”,
我们不仅仅只认这是个“沙”字,
还要通过笔触进入点画内部,
体会其中的笔墨意味。
何绍基“沙”
所以中国书画有许多描述线质的词语:
圆厚、老辣、有弹性,
“点如高山坠石,横如千里阵云”,
“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
老外已经晕菜!
西方绘画好像就没有对线质感诸如此类的描述。
人们为什么对宋元的绘画如此膜拜?
因为宋元绘画的形象与笔墨
是二者在最高点的的结合。
之后,强调笔墨,形象上则是一条下行的轨道,
由具象走向抽象,笔墨高于形象。
看看董其昌、八大、石涛、“四王”
以及黄宾虹的绘画就明白了。
当代绘画与书法最缺的就是笔墨意味。
比如,让八大或是齐白石画荷花,
四尺或是六尺整纸,寥寥几笔,
已经是真气弥漫,
不能再添加东西了。
而当代人,因缺乏这样的笔墨功夫,
往密里画,往黑里画,还染色制作,
以此掩盖笔墨的孱弱。
如果有客官要问,你为什么这样画?
他会振振有词,黄宾虹就这样子的!
黄宾虹的画,远看有形,近看线条杠杠的,
可以用镊子一根根夹出来!
而当代所谓学黄宾虹的,
远看似乎有那么个形,
近看线条全是烂泥巴!
宾虹老先生,你知道吗,
你害了多少人?!
书法也如此,
动辄上追魏晋,下承明清,
以“二王”为旨归。
其实与“二王”有毛的关系哈!
好的笔墨对应着好的工具材料。
所以,中国人特别讲究工具材料,
狼毫、羊毫、兼毫,老墨老纸,好砚台,
并由此形成一种收藏文化。
有看见老外收藏画布、画笔、颜料的没?
没有!
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
所以中国书画有用笔之说,
西方绘画则没有。
这根线构成了中国书画的精魂。
这根线耗费了中国人太多的精力,
倾注了中国人太多的心血!
为了锤炼这根线条,
多少人夜思日想,寝食难安!
早在汉代,赵壹就在《非草书》里记录了
一帮大老爷们痴迷这根线的狼狈:
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
夕惕不息,仄不暇食。
十日一笔,月数丸墨。
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画地,
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
见鳃出血,犹不休辍。
能写到“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
也真是I服了YOU!
这根线包含了中国人太多的信息密码,
是性格、生命状态的真实记录。
有经验的老师,往往用一根线考察学生,
来来来,给我在纸上拉根线条。
一根线条拉出来,
这个学生性格如何,以后有没有出息,
老师心里大致就有个判断了。
清代朱和羹在《临池心解》
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董其昌有个上海松江老乡,叫李待问,
自认为书法在董之上,
凡遇寺院有董题额的地方,
就题字在旁,想要一分高下,
董其昌听闻后前去观看,
说:“书果佳,但有杀气。”
后来此人果然因为参加起义见了阎王。
董其昌《行书白羽扇赋》136.5X60.2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傅山的儿子叫傅眉,小名叫寿毛。
一天,寿毛仿写傅山的字体,
放在傅山的书桌上,想让傅山一辨真假。
傅山见了,忘了不是自己写的字,惊惧地大叫,
我难道快要死了吗?为何这字如此没有生气?
寿毛告诉他,这是寿毛自己写的时,
傅山更是大声痛哭起来。
不久寿毛真的死了。
被傅山哭死了。
这是清代徐昆在《柳崖外编》里记载的故事。
傅山《杜甫江畔独步寻花》178.5×45.5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也有这样的一种经验,
朋友好久不见,在展厅看到其字,
有时候会惊讶,你是不是生病了?
你的线条为何如此孱弱,
呈现一种病态的气息?!
神奇的中国之线!
有时候想想,
书法人的一生其实无比的悲催与荒唐!
一个大老爷们,干点什么不好,
偏要把一生耗费于折腾这寸余毫芒?!
把折腾书法的这些精力用在别的地方,
说不定早就李嘉诚、马云、张艺谋了!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笔毫之轻何以承载生命之重?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弄明白,
你就无法在书法的道路上坚持下去!
苏东坡说: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黄道周说:
“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
“切勿以此关心”。
苏轼《杜甫桤木诗卷》72×85.1 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黄道周《孝经定本册》(选页)25.8×13.9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他们都在骗人!
建功立业与道德文章当然是他们的首要追求,
而把书画说道得如此轻描淡写,
则有欺世的嫌疑。
这些人在背后所下的功夫,
往往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他们更愿意以“业余”的身份参与书画,
即使是祝枝山、唐伯虎及后来的“扬州八怪”,
已经是典型的职业书画家,
但总是规避“职业”的嫌疑,
谁说他是职业书画家,
他和谁急,
他认为你在骂他、贬低他。
因此,历史上的书画大师们,
都愿意以“业余”的身份自居,
尽管他们已经是专业的最高水平。
“业余”的要比“专业”的更高,
这是只有中国才有的景象!
所以,没踏入专业院校的骚年们,
狂欢吧!自豪吧!
跑题了,拉回来。
这究竟是一根什么样的线,
具有如此之大的魔力,
几千年来,让无数人魂不守舍,神魂颠倒?!
看似普通的“一画”,却包含着深刻的哲学意味。
“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
(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
“大道至简”,“道在屎溺”。
从毫末中见伟大,
从日常中见深刻,
从普通中见崇高。
这一提升通道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没有被阻隔。
这就是中国的人生智慧。
耗费一生,折腾这寸余毫芒,
此即体道见道的过程,
也即达成人生圆满的过程。
折腾明白了这寸余毫芒,
也就由最不起眼的“器”,
进而“技”,进而“道”。
进而“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如是,也就
懂了生命,懂了世界,懂了宇宙。
轻乎?重乎?
你是否因此也就得到了内心的坚定与澄明?